荒芜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在其深处竟是伫立了一座都市，如同奇迹。
不，它虽无名，但它就是奇迹。
甚至没人知道它是怎么诞生的，但它就在那儿了，与赞妙之语相伴。如同少女甜腻而醉人的气息，叫人留恋。
美酒、美人、美景。
这里的一切都是美妙的。“国外国”、“梦想乡”、“忘忧城”，这是世人对它的赞誉。
它太美好，美好得让人遗忘了角落里的人。夕阳最后的光辉零星地挥散在商城西面的沙丘的顶端。青蓝的房屋如天空一般、颜如红土的城墙都瞬间被黑暗吞噬，城市如同落入深不见底的窟窿。可下一刻九处灯塔亮起，光芒便将整座城市点亮。
房屋、城墙、甚至路人都被金光所笼罩，恍惚间，仿佛这座城市本就该是这样辉煌的颜色。
程十二披着破旧的羊皮衣，蜷缩在全城最高的灯塔下。这座灯塔给全城带来光明和希望，却唯独没有照亮脚下他。
光芒只将他的双眼刺得生疼，寒风却时常慷慨光临他所在的角落。
程十二太累了，他的眼皮同身子不自主打着颤，但他不能睡。
这一觉睡去，就再不会醒了。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会好的，会好的…」程十二昏沉间脑海里回响起爷爷的话。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程十二抱着膝盖喃喃自语，难辨悲喜。
爷爷至死也没能等来“好”日子，柳暗之后并未花明，峰回路转风景无异。
不远处的街道上的人们，他们衣着漂亮的兽皮衣，抱着一壶琼酿驾着巨大的鳞马缓缓行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哒哒”的声响。一名男子慵懒地卧上鳞马背脊上的金丝软座，嘴角还带着一丝醉笑，含糊不清高歌着自家的歌；或是拥搂着溪沙院的风尘女子遥望远方七彩炫丽的烟花，目光迷离浪荡大笑。
这里每夜都有烟花迸发，每晚都是愉悦狂欢。
没有人发现一个瘦小的少年正蜷缩在几丈外的阴影里注视着他们。
又或是他们见到了，但全不在乎。
程十二伸出皲裂的指尖抚了一下地面，又用手搓了搓指尖滑腻的黑色污物。
程十二忽然感到自己与污物同类，和这的角落实在相称。
他也曾是这座城市里一富商人家的孩子，父亲似乎是城里出名的富商。但他不懂，不懂喜、不懂悲，甚至不懂爱与亲情。
后来父亲死了，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忽然就死了。
平日里那些总是笑脸相迎的亲人们面目狰狞地推搡着他搬空了那间屋子，什么也没有留下，就那么走了，留下爷爷和他。不知为什么那一刻程十二平生第一次点想笑了。
如果爷爷不是在那时染上肺疾，大概他也不会走在那个时候吧？程十二有时也会这样想。
但也是早晚的事，没人比他更清楚。
程十二感到自己越来越是衰弱，就像是那时的爷爷，没有了动弹的气力，几近疲于呼吸。
一点白色映入了程十二的视野，冻僵的鼻尖微微一疼。好一会，程十二才反应过来。
哦，下雪了。
瞧瞧天边，银月将圆未满，爷爷大约是走在了这个时候，当时似乎也下雪了。沙漠不分季节，白日炎热，夜晚便是寒冷的，下雪却是少之又少，这否是一种暗示呢？
程十二知道自己大约是熬不过这个晚上了，但他不恐惧也没有什么留恋，甚至不禁松了口气，可居然又有些寂寞了。
人心真是复杂。程十二想。
程十二感到力气一点点从身体里溜走，像他曾去到的村子，那溪的水“滴溜溜”弯过他从没去到过的山，消失在了他看不到的地方，又留下“滴溜溜”的余音，使人遐想。
他忘了很多东西，比如父亲的名字，亲人的模样，那被称为家的地方，却还记得那小村叫山窝村，那条溪叫钱家溪，那座山叫营山。
那是他去到过最远的地方，也是唯一去到过的叫“外面”的地方，是那个叫母亲的人带着他去的吧？
听村里年纪最大的老胡头说，钱家溪的水通着青城河，流向招摇山。
招摇山，万丈高，凡人不可攀。
那里有最美丽的朔雀。朔雀拥羽百色，比人间所有的颜色还要多，还要美丽。灵鸟的鸣叫如清冽的泉水，亦如萧萧的竹笛声。游于九天上，亦潜黄泉下。朔雀之王，称“烽火”，寄托着虔诚之人的愿望。
那里有最奇妙的妖狐。妖狐灵气凝为九尾，摄人精魄，与魂灵。妖狐口中有八颗獠牙，可喷出九天九夜不息的妖火。收起四尾，即为青衣书生；收敛九尾，便化倾城妖姬。
那里长眠着山神。所谓山神，万山之神。万山山神皆为其魄，千年一现招摇山巅。天地震撼，万兽跪伏，祥瑞之光百里照耀，微润清风连岁不止。沐浴金光延寿百年，一生华贵，紫气绕顶。
那光芒太耀眼，那清风太温柔。都从胡老头的话里透出来了。
「小孩儿，和我走吧」欢快的声音响起，唤回回忆里的程十二。
「和我走吧，有吃有穿的呢！」回过头，程十二看见了一个带着虎面假面的男人正蹲在他的面前探头看着他。听着他那轻快的声音，程十二可以想象出模样恐怖的面具下正是一副轻轻的笑颜。这种人程十二称之为‘智障’，他几乎可以看见那张淌着鼻涕长满麻子歪瓜劣枣的脸。
程十二望着虎面人没有说话。
「哎，怎么了？」虎面人歪了歪脑袋，有些困惑，又重复了一遍：「我说和我走吧，有吃有穿咧!」
｢可我想要死在这里。｣程十二平静地回答，｢我并不想活着啊。｣
「哎？」虎面人愣了一愣，用手抵住下巴｢嗯，这个嘛这个嘛……怎么办好呢……｣虎面人沉吟片刻又欢快起来，「额……你看，活着有大米饭可以吃，有米酒可以喝，有女孩可以偷看，说不准什么时候还可以吃上一顿肉包子吃到饱呢!」说着说着，他兴奋地站起身，蹦跳着。
「这样的理由够吗？」他说着，却没给程十二回答的时间，自说自话：｢不够那也就这样了，快把皮衣穿上，加快些步子咱们兴许还赶得上夜宵呢。｣
虎面人轻轻放下一样东西在程臣的膝头，程十二这才发现原来虎面人还携了一件漂亮的皮衣，认不出是什么动物的皮毛。
｢就是这些吗？｣程十二有些错愕，睁了睁沉重的双眼，｢这样就可以活下去了吗？｣｢肉包子……｣他摇摇头，｢笨蛋。｣
｢啊呀，管这些干嘛咯，走不走一句话喽!｣程十二眼前模糊了，虎面人嚷嚷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远。
程十二用尽力气抬起头深深看了虎面人一眼，似乎带了一丝笑意。
｢得勒!走你!｣
程十二闭着眼，他感到自己被人背了起来，又有什么披上了他的后背。似乎已经上了街道，喧闹的声响，不绝入耳，但好像也没有平日听见的那么惹人厌。
「九尾妖狐～惑了人间～王不知悔～屠了千城～海深万丈～不及人心～招摇山巅～断了平生～」程十二听见虎面人忽然唱起了些不明所以的歌。
｢神经病吧这个人…｣
｢快走快走，疯子耍起疯来很可怕的。｣
｢闭嘴!你们不想活了，看他的装束，那是山上来的人……｣
程十二隐约听见有人议论着虎面人，但再也听不清之后的话语了。
在失去知觉前，程十二感到一个面团被塞进他的嘴里，接着喷出一股热乎乎的咸香汁液。
｢怎么样，最后一个肉包，归你了！哈哈哈……｣虎面人大笑着。
肉包子，果然不赖啊。
这是程十二昏迷前最后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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